颱風天，對一個平凡的上班族來說毋寧是一件好事。
可以名正言順地放一天假、可以取銷一切行程、可以暫時忘卻逼人的工作進度。
也沒有政治人物那些憂國憂民（但願如此）的負擔，或是公共事業者責任上的壓力，只要關掉電視，閉上門窗，一切惱人的是是非非彷彿就可以屏除在外。
這樣講是不是太沒有同情心了？狂風豪雨正不知道要為多少人帶來苦難呢！
然而今天的我不想給自己太多的壓力，不想再告訴自己「應該」怎麼想、「不應該」怎麼想，只要泡杯熱茶，放鬆心情，在落地窗前稍坐一會兒。
雖然窗外的樹影狂舞如亂髮，耳邊又不時傳來淒厲的風吼與如雷的暴雨聲，但厚厚的玻璃拉開了時空的距離，眼前的景象像是一場電影的開場，看起來既陌生又熟悉，於是我閉上眼睛，讓悠悠的時空，回到了三十幾年前。
打水仗
小時候，住在台南的公務人員眷村，那是一排日據時代遺留下來的老房子，每一棟房子裡擠著兩戶人家，中間只用木板象徵性地隔間了一下，平常時候兩家人就可以說是「聲氣相通、雞犬相聞」了，一旦遇到颱風這類天災，那更是「有難同當」！
颱風來襲永遠是以狂亂的樹影拉開序幕，風吼雨號則是伴隨而來的撼人配樂。強風也不分你是哪一家，一律掀瓦翻簷、破窗倒櫃；暴雨更如天江倒水般狂洩而下，屋裡於是立即多出了幾條小瀑布，自掀開的屋瓦間流竄進來。即便事前再怎麼準備，這時也是一陣荒亂，大人們一邊七手八腳地補瓦攔窗、堆高家具；一邊吆喝著要小孩子幫忙拿水桶接水，於是孩子們紛紛出動，捲起衣袖褲管，提著五顏六色的大小水桶，搶著打起水仗來。
怎麼說是打水仗呢？因為風勢忽東忽西，屋裡的小水瀑也就忽左忽右、時前時後，在那個物資缺乏的年代裡，一家人能有幾個水桶？因此不得不追著漏水的地方移動水桶，再加上強風又不時在屋瓦上掀出新的破洞，於是就見一夥娃娃兵赤著腳ㄚ，身上衣服已半濕，猶各自奮勇，滿地打轉，看看誰先接到漏下的雨水；然後再一個一個地接力，把已滿的水桶接到屋外去倒掉。
也不知道倒出去的水是不是又流回天上去了，不然打哪兒來的那麼多雨，可以無止境地下著？然而在娃娃兵的心裡，這倒像是老天爺有意玩的一場打水仗的遊戲，於是學著大人們扯起嗓門，此吆彼喝，玩得不亦樂！。
上學的路上
打了一夜的水仗，娃娃兵們也該睏了？並不，如果豪雨連下了一整夜，那麼第二天才更好玩呢！當時可沒有什麼颱風天放假這樣的規矩，反倒標榜「風雨無阻」的精神，而且可以上學仍然是一種福氣，所以一般人也視為理所當然，於是前一晚窩在牆角裡草草睡了幾小時的孩子們，即便只是國小一二年級的小學童，也仍要頂著風雨上學去。
一路上可以見到許多穿著同樣黃雨衣、紅雨靴的學童，大家都很有默契，總是選擇一條容易積水的道路，那路上的積水淺則淹沒腳踝，深則及於膝蓋，短短的雨靴根本沒有絲毫防水作用，反倒像是兩個可以盛水玩耍的小桶子，沿路輪流盛著各種不同的積水：有剛從天上落下來、清清澈澈的雨水；有已經和泥土混在一起、黃澄澄的濁水；還有從地下水道湧出來、漂著剩飯殘羹的餿水。
這路上還有第二樣好玩的事，那就是涉水而過的汽車，呼嘯的輪子後面，總會拉起兩排長長的水牆，潑得路邊的孩子滿頭滿臉，而孩子們卻喜歡這樣的遊戲，咯咯地笑成一團，甚至三三兩兩追在車子後面，想再看一次那種「乘風破浪」的壯觀景象，若是看到大型車引起的大片水花，還會齊聲發喊「嘩！」、「哇～」、「好厲害阿！」，一邊用力地鼓掌，像是見到了一場精采的特技表演似的。
就這麼邊玩邊走，等到到了學校，一個個又都成了半濕的孩子了。
在教室裡
學校教室漏水的情形並不比家裡好到哪裡去，上課前為了避開漏水的地方，老師會要求大家分工合作，把課桌椅排成歪歪扭扭、奇奇怪怪的形狀。也不知道這有何好笑，但同學們總會對著每一張不按規矩排列的桌椅嘻笑個不停，彷彿每一個不尋常都值得歡笑。其次，就是把水桶就著漏水處放好，由於漏水量不一，滴在水桶裡自然產生不同的聲響，免不了又引起一陣笑鬧，什麼這個聲音像誰家的大鬧鐘、那個聲音又像誰在撒尿……想像力就這麼馳騁了起來。好不 容易
老師暫時壓制住學生們的七嘴八舌，安靜下來了，才在一片滴滴答答時緊時鬆的節奏聲中，上完一堂又一堂的國語、數學、社會……
然而老師的聲音並不能召回學生們好玩的心情，覷著窗外的雨，身上的衣服剛風乾，腦子裡早就盤算著放學之後要拉著哪幾位同學一塊兒，要走哪一條路，會看到什麼精采的畫面，空氣中總是瀰漫著一股蠢蠢欲動的氣氛，還能剩下幾分心思好好聽課呢？就連上課的老師也似心有旁鶩，不頂認真，那時候身為小孩子的我又豈能體會大人們的憂心，還以為是跟自己一樣，想著要出去玩哩！
放學之後
放學之後，正是另一個高潮的開始，路上的積水退了一些，恰好適合玩踢水花的遊戲，我們會挑選幾處清澈的小水灘，互相較勁，有的人和同學們比賽誰的水花踢得高；有的人用腳代手，互踢水花，看看誰先把對方踢得濕透；還有人玩踩水的遊戲，在積水處用力一踏，看看濺起的水花能潑多高？能飛多遠？或者能濺到誰的身上？有些好勝心強的孩子，更會從遠遠的地方衝過來，然後立定起跳，希望落在水灘上時，可以踏出巨大的水花來。當然這麼做有一個風險，那就是一旦不小心滑倒了，不是跌個狗吃屎，就是落得屁股開花，不過好玩的孩子可管不了這麼許多。
如若碰到飛馳而過的車輛，這時候濺起來的就常常不是清澈的水花而是污濁的泥濘了，可是這卻是孩子們最愛看的重頭戲，因為總會有 一兩 個閃避不及的倒楣鬼，被濺得跟花臉小丑一般，當場把其他孩子笑翻，要是再碰到個不甘被笑的孩子，發起狠來想拖大家一起下水，那就更有得瞧了，一場黃泥大戰於焉展開。
至於落單的，也能自得其樂，逕自把一灘灘的積水當成跳房子的格子，一格接著一格地，一路跳回家去……
我們不怕頭髮濕了，不怕衣服髒了，雖然玩得濕漉漉、髒兮兮回到家裡難免惹媽媽生氣，換來一頓「竹筍炒肉絲」，但終究髒了可以洗、濕了還會乾，我們也知道媽媽氣歸氣，「修理」完人之後還是會準備熱湯給我們喝—雖然只是一碗白水加幾片菜葉；準備乾爽的衣服給我們換—雖然衣服上有好幾層的補釘。所以我們總是皮皮地、笑著回家。
夕
這會兒是回到家了嗎？迷迷糊糊地張開眼睛，眼前是雨後的青山，嬝嬝的煙嵐繚繞著，一時竟讓我不知道今夕是何夕。風定了，雨停了，滿地的落葉與殘枝，世界沉寂而無聲，清清冷冷的天光，讓人分不出來是傍晚還是清晨。我是怎麼走到這裡來的呢？自己到底是睡了一下午？一晚上？還是三十年？恍惚間好像處於一個沒有過去、沒有現在、也沒有未來的時空中。
不敢開電視，也不想聽廣播，因為有預感，一波一波的災難將透過電視機、收音機湧入這個無憂的小空間；而我也就不得不離開兒時溫馨的記憶，踏入冰冷的現實。三十幾年的時光，就會在那一彈指間流逝。
就讓我在這安靜的角落裡逃避一陣子吧！
是一個安靜的角落，屋子很堅固，窗子也很牢靠，更別說掀瓦翻簷了。冰箱裡有充足的食物，櫥子裡有輕暖的衣服。窩在這裡，我的頭髮不會被打濕、衣服也不會被弄髒，還有輕柔的音樂和兩隻貓咪和我作伴。這個角落比起以前來，似乎更能守護我。
遺失的童心
然而，有些東西是它沒辦法守護的—兒時的玩伴不在了；媽媽的叮嚀不在了；小時候那份自在與豪情也不在了！
小時候，並不知道強風暴雨會對世界造成什麼影響，也不知道會給大人們帶來多少煩憂，在單純的心眼裡，再大的風雨都只是老天爺和我們玩的一場遊戲，為我們平凡的日子裡多添一番樂趣。
曾幾何時，把颱風天當成玩水天的小孩已經長大，擁有的東西愈來愈多了，心量卻愈來愈小了，面對老天爺的遊戲，不再能以玩耍的心情對待，開始懂得計算這一場遊戲背後的利弊得失，開始要問這是誰的錯？開始學會把一切問題怪罪到老天爺的頭上，開始痛恨老天爺的翻臉無情。
然後我們羨慕那種坦然面對生命的人，佩服那種隨遇而安的勇氣，到處求佛問道，冀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修得那樣一份豁達的氣度。我們忘了那只是一番赤子之心，而自己，也曾經是個小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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